《康桥恋传奇》

　　余尝略读戏曲文献，知先贤作家，多有日成一折大套，传奇全本，月余而就者。余作此记至今，两年三月矣！其中颇因波折所误，无暇动笔。否则何待今日始发此感慨乎。

　　此记之作，余初拟定关目四十，俱排脚色，各专曲调。正待援笔模想，化身徐志摩之际，家中母病忽至，继而职场遭厄。所幸予妻知书且贤，谓咎由在彼，不在予。劝予攻书考博士。予向来学画，久恨失路（予亦画才，所恨世之学画者多非其人，世人又多鄙薄画艺也。）。故改辙学戏曲文献，穷追苦学，一年将半。考试虽告失败，所获亦堪自珍！是知苟欲流传，案头不若场上。苟欲搬演，长篇不若小剧也。

　　予《康桥恋》二十二折，谓小传奇可也。然，传奇曰小，寄情偏多。字字呕心，只为泄予平生一段磊落难抒之气。记中人、地、日、事，斑斑有据，史笔填词，门出蒋、孔；康桥遇仙，灵堂感诚，出凡入圣，步踵《还魂》；哲翁牵线，红官骄人，种种移花接木，又别向李笠翁处借来矣。是以徐志摩、陆小曼、沈从文、胡适之、泰谷尔、梁任公、宣统帝、忠悫公、鹿钟麟、成红官、翁瑞午、倭参谋、王铁汉，皆其人也，复予也，又复予意也。

　　去岁予杂剧《程婴易子》上演于上海长江剧场。未知《康桥恋》何如，且俟之异日。 知云子于沪东焚诗斋

　　诗、词、曲，古之乐不可闻也，传奇昆腔，古乐之余脉，而尤未绝响也。是以名重于当代，传习于雅俗间。

　　余少年时即喜昆腔，彼时社会尚无鼓吹非遗者，而于昆团之惨淡经营，昆伶之科诨怨艾，已颇相稔熟焉。虽略知世有谓曲学、有谓作家、有谓名剧、而实暗室摸索、徘徊门外，空有思齐之愿，恨少引带之人也。当时所作有《获海针》、《倾攲记》传奇两种，俱属文律恶劣，关目板滞。聊可取备回忆，今故存之。后有《李太白》、《齐浪子》、《程婴》、《焚梅》诸种杂剧，乃潜心自学，渐趋一格。至《康桥恋》剧成，自觉不堪回首多矣。

　　古之第一流作家，余固不能望其项背。然谓《康桥恋》必不如古之名剧，则余不敢领教也。往者不论，近世作传奇有魄力者，梁启超《新罗马》为第一。非徒捉碧髯儿颊上三毫。直是用中国笔墨，试扛近世极变之鼎，向洋剧挂战旗，开巨炮也。岂狂狷者流可比。然，一来嫌才情不足：立意浅薄，等文学于鼓吹，远逊名剧；模拟西人口吻，用典不称；脚色装扮、场面调度，一同洋剧，有方底圆盖之失。二来用力不专，有始无终，一本传奇，半璧且不能就，究竟乏才耳。《新罗马》之后，一时颇有作者，而品格、才情、气魄愈趋愈下。中国戏剧，古名剧之后，不续嫡传香火矣。

　　本剧南曲，律依蒋星煜《明清南曲曲谱简编》。北曲依《元曲鉴赏辞典·北曲曲谱简编》。填法、衬字兼参照古名剧之原始、严律者，如《琵琶记》、《长生殿》诸种。

　　本剧南、北曲用韵，律依《中原音韵》，有古今异声者，以不谬今昆曲声口为准。又如“齐微”一韵，今读为二，一曲中，首韵用“齐”，则力用“齐”韵，至次曲用“微”，则力用“微”韵。使一曲之中古今不悖。案头朗读，歌场清讴，务取两便也。

　　三．本剧选曲、联套，多据古名剧昆腔折子，且作者熟习者。不闻其歌，不用也。盖作者制曲吟哦之际，落墨推敲之间，已然设幻伶伦辈登场作戏矣。有戏场联套，唱演不全，则据《古本戏曲丛刊》增补之。有长篇大套，删之无碍，唱之可厌者，则据情删刈之。

　　四．传奇脚色有“生”、“小生”之别，以“生”论，今演《鸣凤记》杨继盛为“生”，本嗓唱念；《长生殿》唐明皇为“生”，小桑唱念。又以“小生”论，《长生殿》有“生”、“小生”，伶人演之，皆以小桑为主，唯气度神情略异。本剧之“生”从《长生殿》，若得兼能本嗓者工演，则近乎作者理想矣。

　　五．本剧每折角色装扮，各有详略。作者一片愚诚，见此矣。近世以降，演剧装扮，旧传者例用旧法，新创者每多写实，而身段舞态，以至唱念声口俱废。悲夫！中国戏剧徒存其名矣。是以作者强作解人，谋伶伦之政，饰近代人于古法装。若谓作者泥古不化，则无意与辩也。

　　【蝶恋花】梦里曾游王谢院。云散风流，不待亲相见。纵使从来生复灭，乾坤无限仇与恋，借取斯人杯酒便。 谱泪吟愁，稿尽传奇艳。存佚但凭身后赏，实虚谁解机锋辩。

　　白：我乃沪东知云子是也。借他人杯酒浇自家块垒，作了这本传奇。已曾派定沈从文脚色，敷演家门大意。

　　白：在下，沈从文。（内：果然爨得好戏也。）只为弃武从文，来到北京，空有文章，投靠无门。虽是日日长街，叫卖斯文，并无一家一社肯用我的文字。（内：谁叫你不合时代精神也。）且喜今日各位不弃，台上派我通报家门。有沁园春词，列位听者。

　　【沁园春】徐子才高，志摩夙慧，情彻康桥。奈多忧时运，不仁风俗，独行求索，枉受讪嘲。小曼名媛，天真未泯，五印哲人红线抛。灵犀点，遂终成眷属，两意坚牢。 鸳乡正自漆胶，恰北伐、狼烟遍地烧。向霓虹洋场，暂停逆旅，鱼龙都会，再聚鹏交。泪血家愁，眉睫国难，回首柔波夜赋骚。飞将去，共新生旧爱，夜夜朝朝。

　　（演法提示：1萨提尔、丘比特、仙女人数可据情增减。虽务求排场热闹，而不可喧哗，失神秘之趣。2引子中“亚当”二字，以萨提尔英语唱之，妙。3【念奴娇序】首曲首句，以众人模拟回声，妙极。4【念奴娇序】第三曲可据情从略。）

　　【大石引子·南东风第一枝】风月康桥，云天碧藻，人间飞动神祇。（二丑唱）林蒸紫玉情烟，乌惊鲛妇痴啼。（二丑、二贴指内介，合唱）亚当一梦，双星皎，颜色依稀。（一丑招一丑、二贴，指生躲避介）（生扮徐志摩，水纱包头，西洋式无下摆白箭衣，黑彩裤，皂靴上，唱）搅乱肠、倩影姗姗，游吟摘下玫瑰。

　　我，徐志摩，浙江硖石人也。今当民国十一年，正国家风雨之际，我辈功业之秋。为慕罗素高贤，甘弃美利坚哥大博士之衔，负笈英伦。不想彼已去职，往中国去了。遂就学康桥，不觉数载。此间一带，风光旖旎，草木葱茏，人道夜间有那潘神、仙子出现。小生攻书之遐，来此散心。今夜月映康河，风来柳岸，正好闲步河边，遣我一腔苦闷也。

　　【大石过曲·念奴娇序】澄怀侧耳，（生背坐，望空介。二丑上前吹海螺介。一贴接唱，一贴慢一拍唱）正空明响籁，（二贴扮仙女，旦扮康河精灵，各执引拂，于上句“响”字同上，四贴接唱）群真歌笑来兮。天地芬芳萤抱蕊，鱼水翻却涟漪。（二贴衬旦于右；二丑作指引介，衬生于左；另二贴分别向生、旦射箭，生见旦惊介）真谛。宇宙垂光，灵犀焕彩，春宵此际泄天机。（二丑、四贴冲散生、旦，生寻介。二丑、四贴合唱）唯见你，凭虚独立，月魄诗脾。

　　【前腔换头】惊异。明光透体。是爱琴珠滚，柔波唤醒仙姬。欲语青眸迎面处，草木庄严生辉（二贴踩踏二丑，相向举弓仰射，合为拱门介；二贴跪拜拱门左右，两次介；拱门中，旦侧立合掌，徐仰而低头介；生左右各作合掌介）。欢喜。悬镜环桥，停钟修院，福音宣彻悦皈依。（二丑、四贴合前）唯见你，凭虚独立，月魄诗脾。

　　【前腔换头】绳系。为你诚感西天，才倾中夏，姻缘万里赴佳期。永爱结，到石烂海枯山移。（四贴唱）天意。地茂琼英，山滋元气，真容但许委相知。（二丑、四贴合前）唯见你，凭虚独立，月魄诗脾。

　　【前腔换头】绝世。秀质含苞，冰魂化露，春疆无处不春闺。尘未著，碧落新洗霞衣。（生附耳听旦诉介）须记。明月妾心（旦徐转身介），残春鹃血，天涯久立冷鸿泥。（二丑、四贴冲散生、旦介，合前）唯见你，凭虚独立，月魄诗脾。（二丑、四贴引旦下）

　　生寻不见介，白：方才恍惚间，见一神女，光明照澈。我待与她交言，一霎时却都不见了。世间岂无真灵乎！偏是人生事业婚姻，修齐治平，哪一桩不是懵懂？哪一桩是不随附？前时业师梁任公寄书相召，见责小生离婚别恋。却不道这奉命婚姻，原非由己；欺世庸德，到底误国。今经康桥一春，始自得见性灵。人间大道，昭然明也。我今甘冒世之不韪，正欲向茫茫人间，访觅我真心侣伴，得之我幸，不得我命，如此而已。

　　呀！方自沉思，不觉风雨欲来，四顾天地，只此一身。不如登临桥上，教这雨水儿淋透了这段心肠，却才是好。

　　【中吕过曲·古轮台】暗伤悲，危桥独上欲城摧（上桥介）。天公夜洒男儿泪，销红减翠。我恰靠暖苔薇，捱尽那冰凉滋味（抚桥栏苔藓介）。过野风斜，穿林声碎。腾龙深处啸春雷。（内雷声一下。生背立，白：好大雨也。）（二丑、四贴执彩旗上，唱）望连天水。古迹江山尽霏霏。兴亡蚁梦，悲欢蝶恋，沉浮神鬼。伟业总成灰。嗟尤未，晨鸡声里叹轮回。（二丑、二贴各背立舞台四角，举彩旗介）

　　【前腔换头】奇瑰，佛影天极漾金辉。惊看取、五彩升虹，大千如绘。这载覆恩威，蓦地把胸怀温慰（二丑、四贴各舞彩旗穿插走场介）。教人泪眼精虔，默然充沛。 今生今世景追随。（生半跪台中介，白：康桥啊康桥，我徐志摩爱杀你也。旦披白纱，上，唱）冥虚应瑞（生跌地，惊看旦介）。醒人间、锦绣葳蕤（生看遍野春光介）。清吹牧野，耶堂丽日，神凡际会。（生、旦、二丑、四贴合唱）赞颂彻天陲，永无悔（内鸣钟。生、旦相对，携手介），死生信誓莫相违。（旦、二丑、四贴下）

　　【中吕尾·余文】朝云散，暮雨飞。空寻遍千山万水。（生誓介，白：神明在上，我徐志摩，得聆启示，诚悦匍匐。从今誓无畏惧也。唱）直教咱，气血填胸奋作为。

　　在下王庚（微鞠躬介），现任北洋陆军部中一个司令官是也。一向志在进取，心无旁骛。不日即可升为少将。因咱小小年纪，便做成一个大红大紫的官儿，被那恭维咱的，起了个诨名儿，叫作成红官。蒙岳父垂爱，将他女儿，当世名媛陆小曼，配我为妻，想那小曼真真是个交际尤物，名艳京华，正好旺我官运，这也不在话下。去年徐志摩君，留英回来，经济文章，颇有盛名。又在石虎胡同结了个新月社，与胡适之等一干名流，谈诗衡文。今日雅集，我不免携小曼同往，（笑介）想那小曼呵。

　　【越调过曲·南鲍子令】她容貌倾城花解语，花解语。闺才咏絮画通书，画通书。英文倒背莎翁剧，声夺碧眼艳紫须，迎筵送酒态容与（叠）。

　　白：我得她帮衬，结交些朋友，以作将来进身的根基，有何不可？（看表，作愠色，向内介）到这般时候，太太如何还不见下楼？

　　向内介，白：你去对她言讲，说我丈夫老爷在此着恼哩。（向台下，怒容介）哎！忒地娇贯坏了！怎知我王庚呵。

　　向内介，白：你再去对太太言讲，她若肯时，我明日送她一套簇簇新的巴黎时装。（向台下，无奈介）哎！岂有此理，越发娇贯坏了。

　　向台下，白：想必又念泰谷尔的诗文了。哎！那泰谷尔的诗，究竟有什么好？（思介）哦，我想起来了。陈仲甫他们在报上，道那泰谷尔是印度大大的革命家，不光革了旧诗的命，还是我们同道中人。明春四月梁任公、胡适之已曾邀他前来，在清华园礼堂讲演。那时必然万人空巷，名流齐集。这般火热，卑职岂甘落后。（悟介）怪不得他新月社那里，已先着一鞭了。（笑介）我如今且老着面皮，换副激昂的调儿，将那诗文风流、革命大义，亲自到她房内晓谕她听。想革命乃是当今天下大大的趋势。何人敢挡？想必她那时再无不回心转意，随我同去的。（向内介）啊，小曼，待我作官儿的丈夫，将道理说与你听。

　　外扮梁启超，水纱包头，灰髯，小帽，带水袖长衫马褂，胸花，末扮胡适，水纱包头，眼镜，小帽，黑髯，带水袖长衫马褂，胸花上。

　　外叹介，白：志摩聪慧，向谙泰氏之学。今召他回，襄赞我中华文艺之复兴大业，前者已曾荐他主持晨报，但愿他不复少年荒唐之举。

　　末白：任公，志摩岂是荒唐之辈？自主晨报以来，诸事气象一新，异日必有佳绩。时光不早，我们登台就列者。

　　【新水令】俺曾见西湖塔影荡氤氲，又来这禁雄州、长城高峻。都一般关河非旧梦，看不尽往事似春云。（生白：与泰老献花。）（贴扮儿童上，献花环介，净戴花环微笑，抚贴头两下，微笑看生，握生手背介，贴暗下。净接唱）好教俺睹面如亲，只索把逆耳忠言进。（以手抚胸，微点头示意介）

　　【驻马听】为爱你牧舍烟村（叠），新月婵娟儿睡稳。千百载慈灯法印，香花缱绻客倾魂。岂不见青穹昊日朗星辰，这的是东洲神域嫡尧舜。到如今存真本，偏宜向五洲琼苑添光晕。

　　【折桂令】他只道焰千寻、骇世惊神，又道是弱毙强争，物竞天伦。早做了幼卵屠鸡，杯蛇吞象，寒齿亡唇。锦金谷、巢翻齑粉，荒伊甸、鸟困荆蓁。有一日火烬黄昏，雁过白云。枉教他抱尸骸的玛利吞声，逃末日的诺亚销魂。

　　生示静，持纸笺看介，白：列位，泰翁言道，山河千载锦中华，友睦万邦荣耀加。纯善胸中天地气，明光海外斗星霞。

　　【沽美酒带太平令】说什么传经彼岸真（叠）（净起，至前）。开魔障颠方寸。兀的不船向波心逐浪滚。你道那邯郸路稳，越颦娇，西风顺。他那里摆列着、金钩迷阵，花簇簇、败絮回纹。一桩桩、精灵留恨，一处处、芳骸伏刃。恁呵，那时节天嗔，地嗔，金焚，玉焚。阿吖，枉教俺碧愁胡、一川孤忿。

　　内众白：妙啊！如今咱再不学那西洋人，（生点头介）一心待要师从苏联也。（内拍手三呼介）泰老万岁！

　　【离亭宴带歇指煞】他将俺浮名道貌高谈论，（内白：有请泰老，堂外留影。）玉堂金地恭揖逊。（净引生行介）俺这里无语暗伤春，（内拍手介，白：留影已毕，欢送泰老。）空走遍易姓旧王城，摩天灯火市，雪海樱花郡。（净引生行，回身对众介，白：嗟吾众人也。）俺此去风烛丧犬身，抵多少明月关山恨。（内众白：泰老千万保重了。）

　　净白：陆女士不要拘礼，我们那边树下坐了讲。（笑，对生）苏斯玛，你方才说言语未通，这位女士不亦通吾意么。（生笑白：原来是王夫人。）

　　又何妨调弦按轸，向异域化斯人，高台招彩凤，仁向颜渊问。这其间泮浮绿藻幽，杏比黄花嫩。（生向净白：老爹，我去寻个椅儿来。）（生下）剖一片心肠未忍，垂老奔天涯（内生、旦白：老爹/泰老，这厢请坐。）（净指内介），知交寸衷肯。

　　（总批：此剧平仄填法参照《千忠禄·惨睹》、《长生殿·制谱》，词、谱不合处，则辨别正衬斟酌之。联套参照《惨睹》而酌情删略者三。虑沈从文着墨过多，至颠宾主故耳。）

　　小生沈从文。困厄京华，悔不当初。到京以来，为谋生计，屡屡投刊寄稿，却是石沉大海。今秋泰谷尔讲演才毕，冯玉祥进京，时局一发不太平，天气又冷得紧，昨日在晨报馆新投一篇文稿。此番若再无见用，看看就要冻饿而死。（拭泪介）

　　【正宫过曲·南倾杯赏芙蓉】对着这旅邸萧条四壁风，有恨书无用。谁似我漏月为灯，对影为朋，呵笔为温，画饼为烹。向几回人微米贵长安恸，何曾见漂母悲怀饭信穷。我且擦了眼泪，往报馆询问，（遮面介）顾不得教人轻慢也。（内杂白：沈从文，这遭若再无钱，休得回来。）小生白：店家，这店钱一定要还你的。（指内介，接唱）也只得凭揶弄，腆羞颜迎奉，手把珍珙，合泪告诸公。

　　（内丑扮鹿钟麟，白：军士们，冯玉祥将军有令，尔等速速封锁道路。其余人马随俺鹿钟麟上前者。）（内众杂应）

　　【刷子带芙蓉】青史载英雄，兵驱狼虎，鞭纵骄骢。（内作炮声）耳边厢响炮惊天，等闲借取威风。丑白：军士们，今日行事，摧枯拉朽，好不便宜也。（众应）（众接唱）成功。称共和、国家梁栋，争强霸、一方伯仲。会当用，把波澜搅动。算三韬六略、笑煞老渔翁。

　　【雁芙蓉】途穷。凄惶万种，阿监散、斜阳禁宫。金门回首哭龙凤。奈何如、望苍穹。老旦白：痛杀寡人也。二贴白：万岁，千万保重龙体要紧。老旦白：哎，不意冯玉祥罢废优待之条，又将兵戎逼迫，逐我们出宫。这样相欺，竟罢了不成！（众）恨奸雄、把潜龙欺哄，逃勾践，向薪胆尝痛。誓重光九鼎、坛庙祭列宗。

　　末高呼介，白：哦！（摇头叹介）哎！天哪（哭介），天！（缓缓抬头介）今乃民国十三年十月初九。自辛亥以来十有三年矣。曾记丁巳旧事，恍然成梦，五十之年只欠一死。

　　裂愚衷、此恨谁同，亡天下、万劫归空。（内杂白：还不快走，敢寻死怎的。）（末起介）生何恋、湘波动，可容得俺遗世冠裳独违众（捧辫子介）？步天街、此去相从，忍看天衰道统。镇残阳、路归满地血流红。

　　小生上白：前面一人，好似王国维先生，先生道德文章，天下独步，小生曾有幸旁听他的讲课。（思介）因何神色哀绝，奔波到此，看先生这般模样，好难过人也。（风吹寒冷介）此时天色已晚，道路封锁。只得回去。哎，这是哪里说起。

　　【正宫过曲·朱奴插荚蓉】惑时运、转蓬谁洞，驱进退、犹疑耽恐。寂寂长街暮寒笼。触心事、愁凝山重。指内介，白：来此已是客栈。只又两手空空而回，好不羞惭。（接唱）饥寒共，向人檐寄踪。乞一宵，寒窗独倚夜悲虫。

　　（内杂白：哪个问你讨钱来？你方才出门，晨报馆徐主编差人来寻你，与你交了店钱，还说新任的徐主编夸你大才，要聘你呢。）

　　【正宫尾】绝逢生，冰化冻。毛遂从此文章用。（内杂白：还不快来取。）（白：哦，来了，来了。）（喜转感激介）却不道雪里春风对面逢。

　　（总批：【山坡羊】谱首、二句，诸曲多增一衬字，今从之，又首曲首至四句叶韵，偶有用上代去，恕哉，或资曲调变化耳。第三句处，诸曲较蒋星煜谱多一句，《太霞新奏》评云添自《琵琶》。今从之，于谱中第二句后加四字一句“中平平去（叶）”，前多衬三字。此折第四曲末“加勉”之“勉”，以上代平，亦协。【商调尾】依《长生殿·密誓》）

　　鄙人，胡适是也。近有冯玉祥背弃前约，倚持强暴，逼迫逊帝出宫。损誉于政府，冷齿于列邦。我已曾声明抗议，十几日来，大小报纸无非嚣嚣谩骂（指报介）。我正要作篇议论时弊的文字。方才志摩他们往西山游赏，邀我同行。

　　【商调过曲·南山坡羊】秋皎皎、晴郊芳甸，妆艳艳、枫飘红怨。出笼鸟把云天飞遍，这无名欣喜难分辨。旦白：我，陆小曼。说什么金枝玉叶。却原来痴度廿载，若非今日领略，怎知人生世上竟还有这等风致。方才一路的枫叶儿，转过山头这边，离了众人，忽地现出一片白茫茫大雪来，好生惊喜。（接唱）别洞天，晶莹冰玉间。早难道衰薄寰宇独飞霰，色灭空花香暗传。旦白：奇哉，为何偏偏此处落雪？只觉香从中来。（接唱）清妍，风光胜万千。堪怜，卓然人世喧。

　　【前腔】听一串、空山莺燕，蓦回首、桃源人面（背指旦介）。这精神梦魂曾见（思，忽惊忆介），霎只觉峰峦眼底光明现。（生、旦相见介）

　　（生接唱）这是那梅嶂连，山深花性坚（生招旦行看介）。极浓始以白为绚，禀质殊别俗色鲜。通玄（生耳语旦，旦暗惊，生点头介），林泉自有仙。操贤，流芳岁月艰。

　　【前腔】凝醒眼、光融阆苑，重唤起、童心不远。试整理诗思一片，这答儿吟肠曾断秋千院（旦指一处，摘花闻香，闭目冥想，生接花闻介）。丽日天（旦睁眼望介），偏照人沉梦边。想灯天酒地逢迎倦，把素面乔妆随世迁。凄然（旦背身介），粉朱醉玳筵（生迎旦，旦做笑颜，回身悲介）。萦牵，此衷托杜鹃（生背指介）。

　　【前腔】叹谪落、红尘佳眷，妆粉黛、真容难掩（生、旦相视介）。思脉脉向山林依恋，朱唇未语情眸怨。长恨填（生不平介），纯洁反受冤。教孤芳折挫同轻贱（生对旦，旦摆手回避介），奈丽质一朝触慧缘（同前）。加勉，登高莫畏前（生旦相对，生劝，旦点头介）。他年，一鸣万马先。

　　生白：小曼，你非庸俗脂粉，人家等闲看待。只是你切莫消沉自弃，随遇由人。这世上荒唐之事，强霸之权，实欺人软弱得来。凭你彗性，且待来日，作出一番真正事业，定须汗颜这鼠辈的俗世也。

　　【商调尾】山光朗日催如箭。晚风送、依依鸿雁（生、旦相视，旦低头介）。料得一段芳心，今宵难睡眠。

　　白：你道受累，哪里晓得其中快活，（得意介）今晚又有一个要紧的应酬，本不待回家，只是欲教小曼相陪，席上也好替下官生色一二。（向内介）夫人哪里？

　　思，惊介，白：啊呀不好！闻说徐志摩与我老婆，时常出入成双，颇相暧昧。我只道是打诨，细想此事呵。

　　【中吕过曲·南扑灯蛾】我越思心越疑（叠），说甚花前赏春丽。并肩作双双，恰似鸳鸯比翼也。怕那闲人评议。

　　我久观当今联俄革命，声势浩大，一旦南军北伐，此地不可久住，故已在上海租界内，营下几处房产，闻得徐志摩不日要往苏联作晨报通信。我且不露声色，做个大度的样儿，待送走了他，便携小曼移居到彼。不免用些精神，强她生下一男半女。自然绝了这淫妇的念头，岂不是好。（向内介）左右哪里？（内应介）从今日起，夫人一举一动，都要报我。（内应介）哎！淫妇啊淫妇。我王庚呵。

　　（总批：按【祝英台近】谱，韵位仅三。纵歌之无碍，读难成句。故以音近韵殊者“影”、“音”协调之。使兼合古律今用。）

　　【越调引子·南祝英台近】忆残春，如梦影，人怯宿酲醒。柳陌连天，牵绾乱丝并。萍漂众里知音，月明昨夜，损芳魄、几多愁病。

　　【越调过曲·小桃红】相逢咫尺自凄情（左转身，背拭泪介），把刻骨幽盟订也。感推诚，赤血相慰寒冰。待与子执手密叮咛（回看欲诉介，内付作咳嗽声），早不道碧云轻，雁南征，黄花境，差排得人薄命也（右转身，背拭泪介）。镇立兀首无声，他车儿内惨孤明、俺车儿下冷长亭。

　　【下山虎】一声惊磬。泪落愁膺。（内杂白：志摩兄去远了，我们也走了吧。）人远留孤另，天低欲昏暝。（内副净白：小曼，还不随我回去。）忍索向肘底雕栏，灯前宝镜，把雁信花期仔细听。（内副净笑介，白：我劝你收了心念好。）密闺心迹锁，抵多少雪霜侵、魇梦惊。未卜前途是，暗伤此情，何日重逢雨过晴。

　　【南吕过曲·哭相思】强颜懒坐香车乘，望鹏程、逝光景。早索罗衾满榻星，到阳关、梦难凭。

　　末、丑、净、外白：原来是政委同志。只因我邦，人人信奉马列，个个自由平等。衣冠谈笑，所思所梦，别无二致。倘不交代明白，莫说士、农、工、商，就是那男、女、老、幼，也绝难分辨，故此说明。

　　（内贴白：这也罢了，今朝礼拜六，全城义务劳动。今有列宁同志遗孀，状告托尔斯泰，要尽焚其书。尔等须努力焚烧者。）

　　末、丑、净、外白：不敢落后，我等速速与时俱进，劳动起来。正是：焚烟尤烈秦皇焰（末），灰烬可将肥麦田（丑）。投入炉中资锻炼（净），书山尽售马列篇（外）。

　　【中吕·北粉蝶儿】空几回遥望神洲，念卿卿、画楼应瘦，俺非是轻别离、浪觅封侯。只待要探深潭，拨云雾，分别真谬。见了些赤发青眸，横亚欧、江山神秀。

　　生白：我，徐志摩。只为今日，列邦奉王霸之条，国人有联俄之议。何去何从，事关我中华前路。故此暂别小曼，远赴苏联，访彼民风国情，以为报道。我自入境以来，见百姓面有菜色，城乡市井萧条。已曾在莫斯科，遍访各界人士。今日稍暇，闻得城郊有文豪托尔斯泰墓园，不免往吊一番。一路之上，莫斯科城好沧桑也。

　　【醉春风】我只见残雪冻河航，滴溜溜宫墙凋御柳。好一派雕梁古迹旧风流，早原来朽，朽。一处处庙塔峥嵘，一声声宏钟跌宕，一阵阵红旗吹皱。

　　生白：来此已到墓园，此中多是些文人的坟冢。只是草莽丛生，碑碣倒坏，也不知托尔斯泰葬在哪里。哎，你看这墓园呵。

　　【红绣鞋】看苔封当时名胄（读碑，指介），叹灰飞累代公侯，到今日亚历山大断碑久。依旧的天默默，水悠悠，问华胥君见否。

　　生向内视介，白：那边苏联人不知又革着哪一个的命来。我想这班文人，终是作古去的好，倘今日地下有灵，正不知要作何感叹也。

　　【满庭芳】相当初龙蛇笔走，春秋斧钺，粪土王侯。赤紧的明哲结果了招尤寿，博得个清寂寂泉壤一抔。只为他一张口、泼天罪咎，三寸气、招状根由。热腾腾今生受，险把个死平王碎了首，活屈子一身浮。

　　生叹介，白：今日之事，岂独苏俄为然。万里思乡，神州不见。也不知我那小曼怎么样了。（思介）几月来，我频频寄书回去，却并无回音。怎教我放心得下，小曼，你莫害怕，要等我回来呀。

　　【上小楼】你灵心怨眸，玉魂生就。想当日琴瑟相求，肺腑相剖，生死相投。（小曼啊）倒教你誉蒙羞，闺困守，抛残红豆。（想你今夜呵）多应是对寒霜、一床更漏。

　　【般涉调·北耍孩儿】长眠九地魂离垢（叠），孽罪浮生永休。超德判业仰恩荣，钧天颂彻清讴。愿仁慈我主将迷途救（叠），把泪眼浪儿倦体收。听云中福宣骤。看尸空棺椁，气吐骷髅。

　　生白：那些僧侣，念咒安魂而去。只留得这园墓森森，金顶灿灿，恍别人间。暗想百年一瞬，宠辱轮替。鉴此前车，今日国是，诚虽存亡所系，我辈又岂能急一时之用，贪现成之功。我此番回去呵。

　　【二煞】笔尖底排雄阵，书案上看吴钩。俺将这一桩桩历历甄仇友。怎顾得独行所善人惊怪，俺不是应景豪杰粉饰油。安能够。早涤却凶禳，永固神州。

　　【一煞】你泪盈盈别知己，俺梦悠悠慕好逑。有一日鸳鸯劫尽于归奏。和你翱翔脱断金丝网，浪迹漂浮五湖舟。那时节同白首。说不尽神仙不羡，只羡咱温柔。

　　【黄钟·北醉花阴】劫焰重生见天壤，才醒却从来醉乡。再休把翠黛锁花庞，我将这美目盼秋光，付知意贤张敞。都道咱前世订鸾凰，我只为两情深一往。

　　旦白：我自分别志摩，被王庚相逼，音书阻绝，又将我携至申城。且喜历经千难，终得解除婚姻。适见《晨报》文章，想必志摩已曾回京。故此一路相寻，托付我终身也。

　　【喜迁莺】因此上死生相傍。赴几回、烈火煎汤。何妨，这艳声儿占断名媛榜，我向那滚尘世来寻乌有乡。（旦白：来此已到晨报馆前。呀！）却怎生凄惨惨人迹荒，则见他粉焦四壁，霎时间脊倒屋梁。

　　小生白：哎！不要提起。只为徐先生回来之后，连载文章，计议苏俄仇友，言辞颇违时论。就连胡适先生，亦不以为然。昨日忽有一众人等，汹汹至此，纵火焚略而去。我今前来检点灾况，正要回复徐先生。

　　【出队子】他那里忧思成障，好教我闻言空断肠。两下里荒疏了茶饭欲痴狂，一般样雨滴破梧桐劳梦想，怕憔悴不胜罗素裳。

　　【刮地风】哎呀！俺如今涉彼蒹葭永作双，（小生白：呀！只恐王庚先生要怪罪你。）再休提误煞人孽偶如炎霜。（小生白：怎奈你们夫妻名分在也。）早向那公门勾却了姻缘帐，（小生白：他竟同意了么？）若不是仗着咱众友侠肠。俺只待拼得个花飞魂丧（小生低头摆手介），且喜得天随人望。（小生白：哦，这便好了。）沈先生，您快与俺引六街，趁艳阳，到俺那相思幽巷。（小生白：好好好，随我来。）俺可也算归期，怕夜长，百忙里病染膏肓。

　　旦复微痛介，白：想当日我为王庚摧辱，至怀生孕。为念志摩厚望，故暗地将胎打去。落下这桩病症也。

　　【四门子】哎呀！顾不得盈盈香汗愁难状，（腹痛介，旦白：“哦呦”）（小生暗上，白：“小曼女士，请上车去吧。”）（小生扶旦上车，小生随后行介）单只为意中人、天一方。俺也曾玉山卧向那刀山上，把慧心澄、债业偿。（小生白：“小曼女士，这里是了，小心下车。”）（小生扶旦下车介）（小生白：“我去告诉徐先生迎你来。”）（小生暗下）（旦抬头四望介）恍梦中，是这厢、绿荫一庭虚碧窗。素颜庞，待情郎，寂沉沉、风前半晌。

　　【水仙子】这、这、这，这的是夙愿偿，他、他、他，他泪眼含情对艳妆。我、我、我，我诉不出万语千言，早、早、早，早道破眉尖心上，（内生白：小曼，你受苦了。）志摩啊！再、再、再，再休提鸟困金丝鱼落网。（内生白：小曼，你再莫走吧。）愿、愿、愿，愿与你绾同心、随唱沧浪，（内生白：快进房里来，我们讲话。）志摩，喜、喜、喜，喜愁云散尽天地朗。向、向、向，向今宵红蜡鸳鸯帐，好、好、好，好从头与你话情长。

　　（总批：按【二郎神】谱，末三句前，多“入去”一句，【前腔换头】多“○上去平平(叶)”一句，与《琵琶记》、《长生殿》词不合。因去之。）

　　【商调引子·南凤凰阁】天浮祥霭，此日名园春再。燕儿沾喜绕梁阶，亲历这荣光一派。人间天界，郎共女、终成眷偕。

　　今乃民国一十五年，七夕佳节，徐志摩先生与陆小曼女士在此北海公园董事会中，喜结良缘。宾客都已到齐。（内杂白：沈先生，快来。）闻声相唤，不免进去等候观礼。正是：座待鸾凤侣，酒注合欢杯。

　　生扮徐志摩，水纱包头，眼睛，带水袖红长衫，黑马褂，黑小帽，红胸花；旦扮陆小曼，带水袖白旗袍，白头巾，执花束，生、旦挽手上。

　　【商调过曲·二郎神】花烛摆（生、旦分开）。唤一声、卿卿吾爱（生招旦，执手相看介）。把并蒂芙蓉与你亲插戴（生摘旦手中花束，为旦簪花介）。看朱颜辉映（生观旦介），春回语笑香腮。今夕鹊桥飞架海，执手处、灵心自解。愿相偕，同到老，恩情不易荣衰。

　　【前腔换头】肩挨，从飞并影，欢结百载。怕一霎欢娱春梦快（生微笑摆手，安慰旦介），温存密语，双双人在瑶台（生旦分开，各小圆场）。志摩，何必交杯高喝彩（生不解，旦指内介），咱业灵肉、浑纯无外（旦诉，生点头介）。愿相偕，同到老，恩情不易荣衰。

　　生白：不妨，爹爹曾言，但得梁任公证婚便可。胡大哥赴美之前，已然说动他老人家前来为你我证婚。（旦点头，挽生相视介）

　　内外白：志摩，小曼，你们都是过来人！只为用情不专，各至婚变（生、旦易色介），从今务要悔过自新。不可再将婚姻视同儿戏。（生、旦相视，生欲语，旦摇头示意介）哎！枉教父母汗颜，朋友不齿，伤风败俗。只怕将来还有那灭顶之祸也！

　　【集贤宾】我笑那普天月老行径乖，怕情种合谐。志摩，红绳偏咱牢不解，任锋芒刀口喈喈。频斟热酒（旦倒酒，递杯于生介），玉颈交拥人惊骇（生饮，旦搂生，接杯饮介）。听奏凯（内杂白：婚礼已毕，恭喜两位新人），道咱弱质不由人宰。

　　【黄莺儿】和你林下隐妆台。五湖深、舟去来。耕织不负书香脉。芳洲碧崖，鸳朋逸才。幽欢岂教千金卖。花谢开，想年年此日，对景兴嗟。

　　旦白：果得如此，我之梦寐也。（生旦相拥介）志摩，我晓得你的心气，岂只为寻常安乐。我随你同归硖石，当勤研书画，用力自新，为君分忧。

　　【莺啼序】我从今脱却金玉钗，逞毫翰长才。这齐眉颜色和谐，旦夕粗可君怀。端只为、鸿鹄气概，受几多、情凶势歹。休叹慨，终教否极成泰。

　　生对台下白：知我者，小曼也。今天下之事，我辈之责！（对旦介）小曼我爱，今后有你内助我，我要向外打仗去。

　　【簇御林】同心意，并影骸，利断金、喜忘灾。把锋芒重振如椽大，这笔儿修重典、诛邪害。待春来，鸳鸯镜里，把细细柳眉裁。

　　【琥珀猫儿坠】百花深处，脉脉惠风筛。（生、旦背转介。四贴扮精灵，白衣，执花束上，同接唱）感格芳菲情世界，琉璃见性荡尘埃。欢海，对这水色山光，牛女微皑。（四贴下）

　　【尾声】看尤然仙袂（生看旦，背指介）当时态。蓦相对，情波蕴彩。（生、旦同唱）向无限霞天抱满怀。

　　（总批：以蒋星熠谱【四边静】首二句合为一句，有见于歌场者，如《连环计·议剑》。因从之。）

　　【南吕引子·步蟾宫】春风堂上彩衣蝶，幸椿寿、人康健也。末唱 苟余年、怕睹乱时节，愁锁苍颜如铁。

　　【正宫过曲·四边静】他长戈破竹兵临浙，一路望旌捷。料想不日即杀到硖石也。（副白：来么哪说？）妈妈，你看这些时呵，那匪盗逞横行，官绅尽离撤。（合）荒田败舍，惊风惨月。莫教恨离乡，上计走为哲。

　　外白：都是你那好媳妇！当日我原说此女，性情乖张，举止任性，断断讨娶不得。如今过门半载，日日喊说头晕肚痛，方才吃饭，不待长辈离席，竟自教志摩抱她上楼。岂不又被旁人闲话！

　　外白：哼！也是这孽障自己要讨这样的老婆，我们管不得他许多。明日一早，和你先行赴沪。免与这女人同行，好教咱眼前清静些罢。

　　【前腔】把儿女半世恩情撇，说甚养男用防劫。怨气上冲冠，骂声齿牙切。（合前）荒田败舍，惊风惨月。莫教恨离乡，上计走为哲。

　　外背身欲走，副召回介，副白：啊！佬佬，看拉志摩孩儿面上，还是覅搭媳妇计较吧。有道是：欲生气时莫生气，得饶人处且饶人。

　　副白：看老爷愤愤而走，料难再劝。只是我怎放心得下我那志摩孩儿，（向内介）丫鬟，待明日我与老爷走后，可服侍少爷、少奶奶往上海租界避难者。

　　【南吕过曲·南懒画眉】阀阅图书旧人家，学冠中西酒共茶，独当昆乱正年华。公子称非诈。

　　小生翁瑞午，乃是这上海滩上有名的公子。在那交际圈中八面玲珑，生意场上一等聪明。虽则世人追慕，毕竟他一班俗人见识。想我雅玩书画，认得些宋之唐伯虎，元之吴道子。又能敷粉描眉，不辨他真的张君子，假的崔莺莺。更擅推拿之术，岂非当今浊世一位大大的佳公子？近来只为北伐兵起，那些名绅豪族多到此间避乱。大诗人徐志摩亦携妻小曼前来，为因小曼多病，是我自荐推拿，果然手到病除。故此志摩与我结交。想那小曼果然颜色非常。哎！志摩志摩，人道你风流背德，我若得了这样人间尤物，被人骂死何妨？前日小曼肚痛复发，推拿也没用了，眼见她这般受苦…小生多情种子，好舍不得也。是我言道，鸦片止痛甚佳，何不一试，奈何志摩不从。今日带得烟具，须相机再劝，说话之间已到他家，（向观众介）是志摩请我来格吤。

　　旦白：我，陆小曼。为感志摩情深，历遭千难，结为夫妻。（起身，至桌前介）只道从此比翼无忧，死水新生。怎奈未惬公婆，失睦六亲，病恙越加，心犀越燥。自到上海，每日听戏打牌，消磨沉醉。昨夜迟归，志摩又复规劝，我不耐烦听，与他吵闹。晓来醒转，他已学堂教书去了。我思及前事，意实悔之。（归座介）故拟谢邀绝游，研习画艺，以慰志摩一片真心。方才展纸启砚，忽觉腹中疼痛，捻毫无力，似这般难自振作，好不恨人也。（哭介）

　　旦白：连日混沌，正欲闭门写画，奋发一番，只觉腹疼又起，腕底虚弱。看看有负志摩之望也。（向空微起身，落披肩，坐拭泪介）

　　【红衲祆】看你瘦岩岩、力气乏，哭哀哀、愁眉亚。好教我一腔衷曲难抛舍（捡披肩，盖旦身，自忖改口介），怎不教同心朋友生痛杀（拭泪介）。劝从今善将养、把烟景赊，叹人生、疾如驰马。又何必宇锁春深（立左对旦说介，旦摆手向右回避介）、纸砚被他拘狭也（立右指桌上文房，对旦说介，旦摆手向左回避介），蹙芳心、空兴嗟。（归座介）

　　【前腔】你道是易流年、苦自加，怎知我悦新生、非虚话。志摩他明眸儿澈我灵犀府（起身行至桌前），怎知道红颜自古薄命花。用情人、天谴罚，病缠身、泪听洒。（作腹痛呼介，白：这腹内越发疼痛攻心，志摩又不在，叫我怎么处？）（丑惊，扶旦介白：小曼，你香汗滚滚，花容变色，敢是忍不过这遭么？）（旦接唱）好一似捣腑裁肠、咬碎细细红牙也，告无凭、谁救拔。（丑扶旦至床前，旦推丑，自入帐，呼痛介）

　　【前腔】你是个玉金枝、娇丽娃，怎把那刻肌骨、刀山架。（旦帐中白：痛杀人也。）只怕你经霜艳骨摧折早，方信道分忧体己难似咱。（白：小曼，我这里有鸦片烟一竿。此物呵，）散幽香、沁齿颊，（旦帐中白：我不要）忘烦忧、助风雅（旦帐中白：志摩不许的）。端的是苦海津筏、普救灵砂也，愈疴疾、毫不差。（备烟具，送入帐中介）

　　丑白：哎！你今病已至此，百药无灵，若再執念，但恐横生不测，悔之晚矣。（作疾思介）哦！是了！志摩那里，自有我去解释。小曼，你再莫迟疑，吸一口者。

　　【前腔】虚飘飘似魂飞、天际涯，意款款业身轻、愁离乍（出帐垂视悦色，头晕介）（丑扶旦，轻唤介）。思怯怯于飞尤想鸳鸯比（闻唤忽醒，略作无耐介）（丑白：小曼，看你如今是好了也。）（旦轻笑视付介，白：却不是好了。），笑吟吟烟云醉里干碧霞（指帐内介）。

　　丑拭汗，扶旦坐，按摩介，笑白：好了好了，亏得我翁大才子在此。小曼，你且饱养精神，晚上有几个老朋友，约你我听戏打牌来。

　　（接唱）素朱颜、巧挽鬓鸦（内贴旦白：镜台衣服在此。）（丑下，取介，白：我来，我来。上，摆镜台介）（旦坐，对镜梳头介），艳榴裙、待教翻杯洒（丑奉披风，白：小曼，你自更衣，我先楼下去也。）（旦着披风介）（丑暗下）。只索向舞场歌台、语笑通宵欢狎也，（白：志摩志摩，小曼教你失望了。）（场上作鸣车声，内贴旦白：太太，翁先生请侬下楼哉。）早又是亮霓虹、银树花。

　　（演法提示：此折数曲，略参日本曲调，则甚佳。【入破】一套，第五曲宜最激烈。前后诸曲热、冷至此以分。）

　　（总批：【入破】一套词谱，全模《琵琶》，平上去入，句有定格。填词尽依，恐难成语。因于不尽合处，取不谬今歌场声口者，斟酌填之也。）

　　末将吉冈安直，乃大日本陆军司令部一个参谋官是也，和魂弥才，武士道坚。为因我国，人地稀少，欲霸世界，必先亚洲，欲霸亚洲必先中华，且喜数十年来彼国内战不休，目下南军北伐，乘此时机，正好起兵干涉，岂非天助我大日本成功也。故我奉了司令之命，扮起恭顺的样儿，到此天津静园中，来见他个前清的小皇上，托名进讲时事，实为赚他做个傀儡，好听咱使用，（内杂白：吉冈先生，皇上宣你。）外臣吉冈安直，觐见皇帝陛下（向台下脱帽鞠躬介）。

　　【越调过曲·入破第一】外臣仆、吉冈启（缓缓抬身），仰鄙天皇旨，除陆军、参谋职，御前宣论时事。瞻谒天威，臣谨诚惶诚恐，虔礼敬礼（复鞠躬介）。俯念臣等，东洋远裔。嗣箕薇，同种同源同体，秦晋欢盟缔。自革命、清室丕，扶桑士、颇有范蠡。甲胄崔嵬，堪奉精忠丹陛。继倾危，教王道重修，千秋万岁。

　　【破第二】壮哉吾军，百战谁人抵。那强俄头颅，生餐刀口锋利。汉城神鬼，覆亡一旦，尘飞靴底。看鞭辔横填，东洋海水。

　　【衮第三】乌众蚁徒，积贫弱，临敌同游戏。笑他食禄酒囊，烟作枪，花下醉。初学花拳腿，有勇偏操，同室干戈相对。料吾师，跃马长城，他望风逃溃。

　　【歇拍】窃谓圣主，守成不废。韬晦要谋中兴美，重准备，帝袍披。早整乾纲，独坐白山黑水。臣何辞，总理全权，拱卫皇基。

　　【中衮第四】臣恐陛下再迟疑，乱世多凶戾。溅血成河肉成泥，风声唳，鬼神啼。玉碎无端一旦悲，道中颓。想万里封疆，失鹿属谁（背指老旦介）。

　　【煞尾】愿尘靖帝畿，玉帛收兵戟。皇民乐，百废兴。太平时，殉国儿，九泉知。伏望陛下，常缅东洋忠义。许恩谊，遗惠推诚，投桃报李。

　　鞠躬介，白：外臣告退。（退出，背指介）今后有了这小皇帝做门面，咱皇军便好大展神威也！（大笑介）

　　（总批：1.此套前两支，分别化用徐志摩诗《我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吹来》、《生活》。2.【叨叨令】有叠词填法，《长生殿》袭自《西厢记》，且曲调尤存于歌场，故效之。3.《长生殿》转借般涉调尾，此处不必。4.情词而无脂粉气，难哉！）

　　我沈从文，因北平局势不稳，南下谋生。今日几个朋友在闻一多家，小聚论文。徐先生亦在此，故友重逢，好不快活。哎，只是闻得他夫人小曼，吃了鸦片，与一个俗子翁瑞午，日日唱曲游宴，不离左右。沪上一般蚊蝇小报，公然作些污秽文字。先生虽有雅量，宁无苦闷。（内末咳嗽介）道言未了，胡适先生先自出来也。

　　从文兄，当年我们新月社的朋友，分别数载，不意今日又得在此地重逢。今我新月社重组，志摩必有好诗。（末坐介）

　　小生白：方才听闻一多先生叹服，说徐先生的诗，诗律精严，三美具全。徐先生何不读来大家一听。（小生坐介）

　　【正宫·北端正好】弥黑暗笼阴沉，直恁的荼毒瘴，头顶上寻不见、一线天光。一身儿妖魔腹内挣扎丧，魂魄何存望。

　　【滚绣球】呜咽咽风骤狂，疏剌剌吹哪方？她一似风中影、迷离飘荡，空教我受负心，泪落心伤。卒律律风骤扬，镇日价吹未央。忘不了耳边厢鬓厮摩、温柔情状，消不得心坎里醉沉迷、倩影幽香。转眼儿沤珠槿艳菱花碎，惨凄凄万古无光遍地荒，大梦茫茫。

　　【叨叨令】可笑我闲吟些花儿月儿止不住卿卿侬侬地唱，腔子里泪儿血儿滴得人肝肝肠肠地烫。遥听他枪儿炮儿一声声轰轰隆隆地放，不提防糖儿蜜儿四周遭层层叠叠的浪。兀地不愁闷杀也么哥，兀地不苦闷杀也么哥，抵多少愿儿誓儿到头来虚虚空空的相。

　　（内杂白：前番那日本关东军，声称保护侨民，悍然出兵，阻我北伐。方见报道，已在前日将我交涉员数人缴械拘禁，挖去鼻眼，杀害了，济南城中百姓，束手就戮，不计其数。）

　　生拍案介，白：好可恨，好可恨！但有血性，谁能忍耐！然而追原起来，（生捶桌介）终也是我们自己昏庸也！

　　生白：我久有此意，怎奈小曼不肯。日前泰翁来函，约我今秋再晤。我欲取道英伦一会，只是小曼身体，我放心不下。

　　末白：嗯，此行正好遣怀，小曼那里，有我们大家，尽管放心。等你回来之后，北方安定了，我们回去再聚。

　　生白：如此，有劳诸位！（内杂白：啊诸位，一多兄请大家到书房里用些点心去。）（小生请末介，末、小生暗下）小曼啊小曼。我此行别了你去呵。

　　【煞尾】但愿得相思同看星辰亮，灵性复苏旧日光。一身去也，万里家书，寸断柔肠。权嘱芳卿善将养。

　　（总批：1.【普天乐】“管”字【古轮台】“幔”字出韵，默坐吟哦，径自脱口，古今异声，恕哉。2.徐志摩前番欧游，陆小曼虚写。此折始画出眉目。）

　　【正宫过曲·南锦缠道】卸妆残，披油鬓（坐，梳头介）、香捐麝兰。停眸意疏懒，砺冰洁，早荒却、丹青画盏。销魂处（起身介）、难交睡眼，独相对、轻帘高绾。尤自拥衾寒。今朝何夕？那人去未还，冷暖知曾惯？凭栏天际少鱼雁。

　　旦白：志摩出去，也不知有几日了，看房中床帐空空，画案积尘。无语对镜，好教人辗转难眠。（向内介）丫头，昨日可有徐先生书信寄到？（内贴白：有额，已经摆勒书桌浪厢哉。）怎不早说，待我取看（取书拆看介）。

　　【普天乐】恰千里盼关山，抵万金飞书简。我正在此想念，可喜他书信早到也。待我拆看，（阅书介）穿洲航海浑如幻，都描作、笔下斑斓。堪想见、细语和颜，在那残月柳、康桥岸。看他书信，一路见闻，历历在眼。好不有趣，下边还有许多文字，想是思念之情，待我慢慢看来。（阅书，易色介）呀！我只道是恩爱相思，怎么又来教我戒烟作画。怎知道、他蜜意偏将人拘管，倒教我愁扶病、纤指挥翰。絮叨叨虚脾妆幺，闲说甚，乍醒迷路知返。

　　旦白：志摩，我受旁人笑骂，爹妈嫌怨，只求有你相知，不想你也将这等哲理的话儿来说教，我不喜欢也。

　　【中吕过曲·古轮台】兴阑珊，牙儿咬定唇儿丹，为君不寐长嘘叹，眼穿河汉。梦断阳关，妄自相思千万。风雨当年，苦甘曾患，却缘何苦尽承欢难。楼头早晚，恨绿杨不驻雕鞍。休提苦药，且行时乐，浮云易散。底事惹愁烦？翻冰炭，波澜平地到今番。

　　旦掷书于案，见案上文房，向内介，白：丫头，桌儿上怎么有这许多纸笔？（内贴白：昨日胡适先生派人送来，说是徐先生临走托付，把太太画图用。）谁要他送。志摩，你若再我逼求于我，我便恼了也。

　　【尾声】垂帘幔，睡怎安（放帐，扯帐介）。丫头，放了帘子，取烟枪过来。（内贴白：晓得。）闭深闺、芙蓉香散，一身儿魂赴巫阳烟雾间。

　　（总批：1.此套曲调仿《牡丹亭·寻梦》。2.【嘉庆子】第二句，诸曲多为律句，因从之。3.【豆叶黄】多别体，末三句从《寻梦》，爱其音调也。4.此折关目照应《康灵》，而虚实、悲喜不蹈。5.徐志摩非比杜丽娘，知云子从汤若士，复从孔东塘也。）

　　【正宫引子·南破阵子】孽海情天知否，欧风亚雨东流。路转落英遗世岛，浪打孤帆逆水舟。别来不尽秋。

　　万里游历，已到英伦。多少当年人事，而今落花流水；一诺天涯再会，总是热血痴情。幸此纷嚷世界，尤存一方净土。康桥啊康桥，我徐志摩，又复归来了。

　　【仙吕入双调过曲·忒忒令】我轻轻、如风去留。又相逢、黄昏时候。参天金柳，拂面依旧。踏一径、软香泥。去寻愁，候星宿，过天边云飞自由。

　　【嘉庆子】看日下山河描影瘦，畔柳新娘低画眸。顷刻天涯红透。神明来了！（场上打锣）惊心魄，变风流。弥天地，是灵幽。

　　【尹令】却原来郁苍苍、枝横林岫，寂丘原、深眠鸟兽，呀啐！敢是仙踪迤逗？枉教魂销生受。西风眼前，花自飘零水自流。

　　【品令】早难道精灵殒绝，空教碧波柔。不忍见渔樵乡土，纷争引仇雠。偏多为楼高车快，风月离佳偶。经年倦影，斜拖尽残阳衫袖。剖我愚衷，甘作汝康河一藻休。

　　【豆叶黄】怕卿梦觉，皓月当头。不离了那华灯市、舞扇歌喉，黑漫漫只教烟吞檀口。我声欲吼，我心血流。怎能够、翔云足底，插翅儿飞到神洲。怎能够、翔云足底，插翅儿飞到妆楼。诉我离愁。

　　白：小曼，小曼，你快振作起来！这几日，我静思时局，已有打算。定要干一番大丈夫的行事。向在声色之地，只是销人志气。等我回来，同往北方去吧。待你好了病，再用功起来，文章、绘事，哪怕不成。那时呵。

　　【玉交技】鸳巢重构，教枯肠、思泉倒流。只待你鸣声高彻云霄厚，把光华事业成就。为爹妈脸儿解羞，朝炎凉世俗昂首。这情衷、问卿允否，忍男儿、壮心未酬。

　　白：小曼，你可答应？你可么答应么？哎，月来去信多少，竟未得你一字回书。料这番话儿，你不愿听也。

　　【江儿水】洋场灯如昼，芳卿日喜游。教我惜花独对花消瘦，伤情独愧情长久，长歌独怨歌绸缪。碎闪一天星斗。泪满康河，喂呀今宵呵，怎忍向今宵挥手。

　　【川拨棹】莺缄口。这离情、浓胜酒。甚长歌、可表潺愁？（叠）。怕笙箫、惊开野鸥。别兮哉、碧藻洲。别兮哉、明月钩。

　　（总批：【八声甘州】第二曲第六句，第六字去声从《荆钗记·晤婿》，爱其音调也。）

　　（内副净白：王铁汉！你也是个官儿，这等不知轻重，都是你上次擅自还手，而今人家攻打过来，你还敢不遵军令嘛！）

　　【仙吕过曲·八声甘州】堂堂七尺，（四杂接唱）对山河万里，满目疮痍。空房残壁，家家夜有人啼。（净接唱）一行刀枪风卷旗，教我此去江东愧庶黎。男儿，尽开门拱手边陲。

　　【前腔换头】伤悲，痛英雄此日，不能够、生全父母妻儿。招魂远祭，料他尸骨成齑。（净接唱）长嘘仰天谁救危，誓要剑斩倭头酬壮知。（净、杂同唱）男儿，把深仇记在心扉。

　　（总批：1.此套曲调仿《琵琶记·张公遇使》，与元本不同者，以【急三枪】代【犯衮】、【犯朝】。故平仄略异。2.徐志摩问从文兄讨悼词，非闲笔也。）

　　（内生扮徐志摩，白：为许多要紧的事。北平离关外尚远，料然无妨。倒是我徐志摩一生，恨未从军。若得死在沙场，才是今日诗人大好归宿也。）

　　（内小生白：话虽如此，闻得先生新遭母丧，夫人病弱，还当善自保养。这几日天气不定，飞机恐怕坐不得啊。）

　　（内生笑介，白：你怕我死么？从文兄，我大事未成，怎肯就死？倘然此行果遭不测，先问兄讨一篇悼文，可否？）

　　【南吕引子·南虞美人】一颦一笑相连属，闷闷楼头雨。志摩，都是你不好。（内贴白：太太，徐先生走哉。）哎呀志摩，你莫生我气。晓来余烬落铜炉，业火无名，折挫好妻夫。

　　我，陆小曼。诚心为婆婆奔丧，却被他家无端谩骂，不容相见。昨晚志摩回家，又劝我戒烟。我一时心烦，不知怎的，竟把手上烟枪抛掷过去，还讲了许多万不该的说话。志摩，纵是我的不是。你临去也不来道别一声，你若来，我便认了你错，只求你呵。

　　【仙吕入双调过曲·步步娇】将儿女娇嗔多饶恕，谅我心中苦。红尘染玉壶。休认作水上杨花，河东之妇。我心性本贞淑，只望你丈夫宽胸脯。

　　【前腔】早尘蠹斑斑蒙笺素，（拂尘介）写什么好呢？纵巧手情难补。志摩，我愿随你北平去。（书介）效于飞岂恋吴。还有那文章图画，我从今呵。（书介）再不把术业轻抛，光阴虚度。志摩，我再不教你失望也。（内锣鼓作物什掉落声）（向内介）丫头，方才楼下什么响？（内贴白：是墙浪照像框落到地浪厢，玻璃也敲碎脱哉。）好端端怎么掉下了。怪平地响声殊，只教人眼跳心无主。

　　【双调过曲·风入松】暗惊玉碎是征符，啊呀天呐，向天频拜卜（祷告介）（内贴白：太太，徐先生弗会有事呃。）。志摩，你夜宿晓行要添衣服（书介），且等我、辞亲随汝。这一片、啼痕尺书，恨只恨到今日、才教悔当初。

　　【前腔】攀花不计岁乘除，成针须磨杵（内贴白：太太，翁先生来哉。）。名士风流打叠衣冠楚，更杨柳、腰肢善舞。（丑作身段介，白：小曼，你看我新学的身段如何？今晚名伶合演《玉堂春》，机会难得，我们同去看些身段儿。改日演将出来玩玩，岂不有趣。）从时尚、风神宛如，好待秉烛宴、一展氍毹。

　　【急三枪】再休提那，香车马，歌台暮。（丑白：小曼，你病了么？）我只觉听昏眩，眼迷糊。（丑白：吃口烟吧。）兀这黑烟土，待销蚀我，冰肌骨。（丑白：小曼，你这又何苦呢。）我只为灵犀点，不教负鸿鹄。

　　丑白：哎！小曼，我对你实说了吧！志摩爱你，我亦多情，论相貌，性格，就是那大洋钱。我翁瑞午哪一点比不得志摩。况你我乐趣相投。小曼，你还不知我的真心么？（丑单膝跪求，旦背身介）

　　【风入松】我痴情几载慕名姝，甘尝相思苦。（旦白：我实爱志摩。）那志摩呵，子建纵他文章著，嘘寒暖、难及瑞午。（旦白：你也有妻室也。）况我多金玉、藏娇有屋，只须你香口允、我便写休书。

　　【急三枪】可知道夫妻义，天长久，君休误。志摩情纯澈，和咱水同鱼。怎将通灵性，真男子，比寻俗。劝君收心念，助我省歧途。

　　丑白：哎！志摩啊志摩，我翁瑞午一世风流，却原来不及你也。也罢，小曼，你稍等片刻，我将几件名家字画送来于你临习便了。

　　【风入松】你美人偏喜岁寒图，深惭俗人腑。（丑掩面介，下。旦唱）浣却蒙尘重把丹青濡，决心意、无辞寒暑。气淋漓摹一幅、出泥藕蕖，志摩，只待你评六法、韵得无。

　　（总批：1.此折仿《货郎旦》、《长生殿》填法。2.【三转】、【四转】、【六转】句法与谱略异，从《长生殿》也。3.演剧至此，知《慨变》不可少也。4.北调而不辨“科”、“介”，实不必也。）

　　小生，沈从文。自与徐先生别后，不两日，竟得着济南来电，徐志摩先生已于民国二十年十一月十九日，在彼坠机遇难了。（拭泪介）我闻此凶信，当即北上，为先生料理后事，又将遗体送回上海。停在万国殡仪馆内，举行葬礼，徐先生呐，想不到你一语成谶，只是我一时心乱如麻，怎生作得这篇追悼文章。（内杂白：徐太太你快醒来，小曼你快醒来。）呀！原来是先生遗孀昏倒在地。（小生暗下）

　　【南吕·北一枝花】摧心胆晴空霹雳音，不到头宿世汪洋业。问苍天斑斑流尽泪，可许咱栩栩化成蝶。一身儿如醉如呆，这答儿热腾腾明烛纸花设，齐整整华堂绢素遮。还道作喜相接、此后无忧，却原来用招魂、其间是血。

　　【梁州第七】你穿云雾、飞将去也，剩空闺、不待留别。可知我余生从此无明夜。难忘记踏芳郊深春有意，赋天籁新月无邪。并婵娟烛窗密语，惜香玉病榻恩协。只合该、恩爱同穴，不曾想、生死绝决。全抛下对天地、当日山盟，耽愁病、孀闺弱妾，趁炎凉、人世唓嗻。天耶？命耶？料得我未亡残喘应不久，博得个春在花先谢。今日里憔悴朱颜声已竭，竭处哀绝。

　　外扮徐父；老旦扮张幼仪；贴扮女作家；副净扮官员，俱白长衫白帽，各呼号，老旦扶外，贴让副净介，上

　　【南吕九转犯调集曲·货郎儿】望我夫、寸肠已断，如生面、情庞笑款，好一似长眠未醒忘哀欢。他将你恁村沙俗装扮，头戴着不厮称锦绸冠，这般样涂抹真容谁去管。

　　【二转】我本是值豆蔻、千金待嫁，配婚姻、一鞍一马，过多少等闲秋月复春花。他道是金玉良缘绝代佳，羡着咱夫尊妻贵享荣华，何曾有知心说话。背地里人定黄昏愁月牙。

　　【三转】谁知你推志诚、将人感动，译诗篇、教灵犀自懂，可奈何红颜恨晚会英雄。借传情，题霜叶，剖心迹，告苍穹。慰取我意懒心灰，安排下天长地永，教寒冰化冻，柳暗花红，枯枝再荣。这人间，纯爱无瑕谁似侬。

　　外白：哎！可怜志摩不尊父母之命，不听师长之言。梁任公当日证婚的言辞，声犹在耳，不想果应他言。我当日不该允他们婚姻也。

　　【四转】那一日奔相告、百年永订，合灵肉、咱鸳鸯并颈，怕什么人言似箭脸如冰。只要咱齐眉相敬，气求相应，携手去，早向那江畔儿湖畔儿寻一个桃源境。日里躬耕，夜里机停，抵多少宜家宜室虚名姓。卿有我，我有卿，灵。不觉的到月明。还向那魂梦枕边留笑声。

　　贴白：我与志摩乃是文字之交，想他生前所作，多是吟风弄月，无病呻吟，眼见他自毁天才，堪令我辈朋友痛心也。

　　【五转】你寓深远、诗文吐志，怎道作玩花月、轻浮浪子，强说愁病作淫词。他那里论短长，辩雄雌，只待要白玉缝中闲觅疵。恰便似淋亵佛头，乌落粪屎；恰便似蠢东邻，妒西施；恰便似谗臣涂坏王嫱似；恰便似解《道德》，偏逢曲士；恰便似假好龙，惊怪雄姿；恰便似明珠抛掷奈天时。我呼奔走，义何辞？从今日发誓愿，要为君整理遗编存历史。

　　【六转】喔嚯我，我恨那花花簇簇、灯红酒绿，翻翻复复、莺歌燕舞，不觉地温温脉脉香香馥馥透肌肤。只教人飘飘忽忽不由主。更遇着来来去去，翩翩楚楚，男男女女。烟烟雾雾，将人贻误。生把你朝朝暮暮、的深情辜负。招得来辣辣毒毒的言，是是非非的辱。浑浑噩噩，昏昏碌碌，身陷歧途。全撇下情情韵韵，诗诗画画，丹青绢素。霎时间倒与你画入了一幅悄悄寂寂天上人间离恨图。

　　副净亵笑介，白：徐太太，如今徐先生去了，你年纪轻轻，靠着谁来？如蒙不弃，你以后的日子，下官愿伸援手。但不知你现住哪里？我好到府上拜访。

　　【七转】今日个洗铅华、秋娘已悔，井无澜、妾心似水，岂能够孤鸾破镜再描眉。只索要脱胎换骨答君惠，便何妨把铁砚折摧，染就得春天景色回。那时和你重相会，靠香肩诉我肝肠碎。约定下无尽头的年时，同向那渺茫茫的泉路双双同做鬼。

　　【八转】他那里一席言、将羞惭点破，挥金土、荒唐是我，锦衣玉食忒深苛。教人心入魔，入魔。生来不知贫是何。娇嗔惯享朱门阔。性灵磨也么哥，慧根浊也么哥。值国家运薄。饥寒怎靠肉糜活，叹民生遭祸，遭祸。乞丐沿门唱薤歌，冻殍沟渠卧。乱兵戈也么哥，泪流河也么哥。泪流河，今日自省罪过多。

　　旦白：只恨我辜负志摩，令他负气而走，以至遭此惨祸。但不知他那日与君道别，可曾还说些什么？望沈先生直言告我，以慰断肠。

　　小生白：徐先生那日辞行，甚是牵挂于你，继而谈及国家时局，道欲上战场杀敌，又道有许多要紧大事，故尔急急北上，料非见怪之意。只是我曾听得传闻，（小生失言介）想来未必是真。

　　小生白：人言徐先生此行，为赶赴林徽因女士的演讲。先生昔日在康桥所爱，即为此人。想来未必是真。

　　【九转】我曾见那佳人、丰神绝代，又何妨、惺惺慕才。（小生白：但不知徐先生此行，究竟为何？）志摩他天然一片赤胸怀。端只为治共平、经济裁划，风兼雨、国事堪哀。（小生白：只是先生不曾从政也。）他系苍生、非关宦海。（小生白：先生也不入党派。）又何须、把鬼神朝拜。（小生白：先生也绝少言政。）他少有摇旗帜，评优论歹，却几番众议独排。（小生白：先生莫非欲效拜伦从军？）他纵然挥戈沙场丧尘埃，岂为把虚名盗买。（小生白：先生临去还念着你哩。）（旦哭介）他将那海枯石烂的相思害，越教我撕心刻骨地悲愁大。（小生拭泪介，白：徐太太，你不要太过伤悲。）沈先生你声声劝我莫伤怀。却怎生泪落青衫还是乃。

　　小生白：想我沈从文有幸得遇先生，又幸得见证人间，尚有如此一段真情。徐太太，以后的日子，若有什么事情用得着，尽来叫我。沈从文告辞了。（小生向旦鞠躬介）

　　【南吕·煞尾】我和你暂别残岁阴阳界，且待我振作为人相见也。那时节病体磨折得形骸灭。归一处了结，傍一行墓碣，须是你保佑为妻功成者。

　　（总批：1.此折曲调仿自《惊鸿记·学士醉挥》及《玉簪记·寄弄》。2.精灵唱念非徒增关目，一为旦脚喘气，二为过度自然，三为言角色不能道者也。）

　　【南吕引子·南恋芳春】春夏轮回，成亡革鼎，百年一瞬鸿轻。梦里花愁蝶恋，雨作风惊。却早翩跹过响，品题留待今人兴。万千顷，红遍江山，又与他装饰升平。

　　（内贴扮领导，白：今乃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六周年，陆小曼同志，你看花红如火，好似咱革命形势一般。）

　　【南吕过曲·粱州序】对芳菲佳景，星移斗柄，美人迟暮伶仃。算风流暗换，翻天覆地难凭。赤壁波涛声尤劲，说与牧童，当日英雄盛。战场鸡鸣桑麻径，双穗丰登同乐时，春虽似，事曾经。

　　旦欠身致意介，白：感谢领导同志亲临看望。党和政府，恩同再造。眼见国家解放，人民翻身，只是我陆小曼，衰朽残年，自觉来日无多。夜里志摩来托梦，他就快要接我去也。

　　【仙吕入双调过曲·朝元令】翕忽一生，回首孤怀耿。残灯月明，常伴霜毫冷。万唤幽灵，感我精诚请，入梦风摇花影。积卷丹青，今日个赢得画名遮艳名。卅载报深情，为君痛变更。泉台路暝，怕辜却、千年约定，万年约定。（旦掩泪，背身立介）

　　【前腔】芳菲又生，九壤皆舒醒。神灵不瞑，和气充人境。老去芳卿，秋水含悲哽，看翠盖连枝墓顶。逐散幽冥，是那金乌透穿百丈冰。霎只见龙虎赋仪形，阴阳合俊英。烟光玉影，休辜却、千年约定，万年约定。

　　【前腔】相逢泪盈（生、旦执手相看介），执手鸳交颈。魂牵梦萦，朝暮阳台岭。这绽血红英，是我幽形影，投抱飞来归省。此际清明，天堂洞开瑞气蒸。百鸟悦和鸣，烛彤日月升。这段铭心愿景，怎辜却、千年约定，万年约定。

　　【前腔】春风遍行，万里诗思骋。几番变更，不负痴相等。尤是娉婷，向情眼留纤影，逞尽风流心性。跨凤骑鹏，箫歌碧空第几层？隐隐霭云轻，霏霏雨露莹。天长爱永，不负却、千年约定，万年约定。

　　小生白：演事虽真，终归是戏。想当初，志摩先生夫妇永诀，就是他夫人小曼，至今仍芳魂无着。才子夭殒，佳人怀恨。情深不寿，怎忍收场？

　　【蝶恋花】生旦团圆循旧例。一曲《灵合》，多少离情系。锣鼓消停鬼门闭，闲观世界新搬戏，名目千端从头记。 掩尽沧桑，总是名和利。风水轮流今到你，天涯何处（唱）人独立。